我生也晚。我来北大读书的时候,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已经离开了教学岗位,我没能有机会在课堂上聆听他们的教诲。然而,当我选择了中国经济思想史专业之后,我有幸接触到赵靖、石世奇两位先生,他们的为人、治学和处事风范深深感染了我。
我第一次见到赵先生是在2006年10月份,那时我刚刚直博结束,已经选择中国经济思想史作为我的博士专业。但当时我对这门学科还不是十分了解,为了在学术道路上起好步,为以后的研究做好准备,我决定拜访赵先生。先生住在中关园的一个小房子里,大约七十来个平方。进门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房屋的昏暗、狭小,防盗门也是那种老式铁质条框状的。先生亲自为我开门,把我领到一个十余平方米的小房间里——我一时分不清这是客厅还是书房,从墙四周堆满书的书柜来看,这是书房,但从沙发和桌子的形式来看,这又貌似客厅。这间屋子外面是一个小阳台,我们谈话的间隙,保姆还时常穿堂到阳台去取东西或晒衣服——后来,我才知道,先生自中关园建成后一直住在这里,那些洋洋洒洒数百万字、奠定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基础的传世巨著,就是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完成的。
赵靖先生和梅莹师母
在拜访赵先生之前,我设想过种种情景,但惟独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位著名经济学家、一门学科的奠基人住得竟如此简陋!然而,先生却感到非常富足,生活得平静而恬淡。我们在谈到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发展史时,先生谈的更多的是胡寄窗、巫宝三等老先生们是如何开拓该学科发展的,而对他自己主编的、在上世纪末代表本学科学术顶峰的《中国经济思想通史》则谈得很少。先生说,“胡老、巫老是我的前辈,我非常敬仰他们。”然而,了解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发展史的人都知道,胡老、巫老虽比赵先生大十八九岁,但他们三人都是该学科不同学派的领军人物,都有划时代意义的学术著作产生,其学术成就和贡献难分伯仲。先生对自己取得的成就表现得十分谦逊和内敛,对其他学派则十分敬重,尤其是对其他学派后辈的提携、帮助和支持,常让人感念不已。后来,我有幸参编赵先生的纪念文集《寸草集》,在谈敏、王毅武、韦苇等当代学者的回忆文章里经常能读到先生摒弃门户之见、吸收和借鉴其他学派的优秀思想、致力于不同学派之间的交流与合作、提携后辈、帮助一些学校建立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的感人故事。或许正因为先生有这种仁厚包容的精神,中国经济思想史学会在他任会长期间才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与团结。
王曙光老师曾在一篇文章中以“用志不纷、乃凝于神”来形容赵先生的治学。我初读该文时,对这一词语并没有深刻的理解。直到经历了一件事情之后,我才深刻体会到用这个词来形容赵先生是多么恰当。2007年初,先生因患脑溢血住院治疗,当时他神智时常不清晰,且有每况愈下的趋势。大夫为了诊断病情,常让他辨别一些过去熟知的事物。有一次,我和先生的一位至亲都在场,大夫指着这位至亲问先生他是谁,先生半天没能辨认出来。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本研究孔子的书,大夫看到后顺手拿了过来,指着书上的“孔子”二字问他是什么字,先生立即就说,“这是孔子”。大夫当时有些困惑,而我却被这一场景感动了。在赵先生之前,人们对中国经济思想史的研究只处于零零散散和支离破碎的状态,是赵先生把它构建成科学的学科体系,并撰述了一部从夏商周到辛亥革命长达四千多年的《通史》。我很难想象,在技术条件还不发达的年代里,赵先生是怎样一张一张翻图书索引卡,一本一本借阅和研读原始资料,一个人物一个人物、一个朝代一个朝代来研究的呢?先生开辟的是一门新学科,既无前人踪迹可循,亦无国外经验可鉴,他舍弃了多少一般人割舍不断的功名利禄,克服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,付出了多少辛勤劳动才有了今天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的繁盛呢?
赵靖先生参加学术会议期间
我们形容学者的成就常用“著作等身”一词,但石世奇先生却是一个例外。石先生治中国经济思想史五十余载,除一部教材和一本文集外,几乎找不到他署第一作者的著作,而发表的论文也仅以“数十篇”计,与当今学者动辄数百篇的量相比,似乎略显寒微。若仅看这些论著量,似乎与他在学界的声望和经济学院第二任院长的身份相比,并不十分相称。然而,这正是石先生卓尔不群、超凡脱俗的地方。几十年来,石先生甘当赵先生的助手,为北大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的建立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。翻开《通史》,石先生撰述的章节考据严谨,史论结合,语言清新,与一般经济学家的风格迥异其趣,颇有史学大家风范。然而,他甘居人后,与世不争,在北大出版的几部重要著作中,他始终署名副主编。在赵先生担任中国经济思想史学会会长期间,他担任秘书长、副会长,扎扎实实为学会建设做了大量具体工作,主动为赵先生分忧,却从未因此邀功,在赵先生身体不适期间短暂代理会长之后,便退居二线。石先生这种甘居人后、甘为人梯、顾全大局、默默奉献的精神,郑老师在时每每提及,无不感叹。当今学界,惟成果论。不少学者将自身利益凌驾他人和集体之上,甚至闹出不少利益纷争,与石先生相比,实在汗颜。
石先生仙风道骨、智慧超群,听他讲话心情沉静,如沐春风。近年来,先生身体欠佳,我们常为他担心。但每次问及先生病情时,他总会很认真、很详细地向我们说明,其语气温和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,丝毫没有忧虑和恐惧。我们这些年轻学生虽然多数都没有上过石先生的课,但他对我们十分关心,经常帮我们分析解决生活上的困惑。前年毕业后,我深感租房没有归宿感,意欲买房,但买房又贵,压力很大,因此心情特别低落,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十分不容易。春节期间看望先生时,我向先生诉说了我的心思。先生说,你们这一代虽然不易,但至少还有一个较为平和、能够自由发展的社会环境,他们当年大学毕业时,恰好赶上各种政治运动,以后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,不但正常的科研无法进行,就连正常的生活也常常受到冲击。谈起关于房子的话题,先生说,他之前住的是四室无厅的房子,这四室由一个过道分开,由两家居住,共用厨房和卫生间。在这个房子里,他们住了20来年。当我问先生租房好,还是买房好时,先生平和地说,如果负担过重,倒不如先租着住一段时间,年轻人没有自己的房子,以前也是这样,背着沉重的负担怎么能幸福呢?听完这些话,我豁然开朗,倍感振奋——想想石先生那一代人受到了多少不公正的待遇,都没有任何抱怨,我又有什么理由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容易呢。
石世奇先生与学生们在一起
石先生对学生关爱有加,视如己出。有一次,与王曙光老师一起去看望石先生。先生饶有兴趣地拿出他早年研习篆刻的小石头与曙光老师切磋,这些小石头最早有刻于五十年代的,最晚有八十年代的,先生一一拿出来给我们讲解:这个是什么石头、刻于何时,那个刻的是什么内容、有什么含义。其中有一个黑色的小石头十分精致,曙光老师拿在手里不断摩挲把玩,许久不舍得放下。先生看出了他的心思,突然说,“这一个给你了。”曙光老师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像一个小孩子得了他喜欢的玩具一样,揣在怀里只顾笑。石先生的记忆力惊人。郑老师生病住院期间,先生不顾身体虚弱,执意要去医院看望。那天恰好院里的几位老师和77级的几位学长也在场,看到石先生过来,大家既感到惊讶又感到亲切,纷纷围过去问好。于吉学长主动接过先生的轮椅推着。这时,刘文忻老师对先生说,“石老师,这是于吉,您还记得么?”先生立即回答道,“我怎么不记得?他是他们班团支书啊。”于吉学长听后十分感动,连连说道,“石老师记性真好!石老师记性真好!” 便转身掩面擦泪。那时,77级学生已毕业近三十年,先生对他们当年的情况仍记得如此清楚,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。
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能沐浴在两位先生的恩泽之下成长,是我最幸运的事。我现在虽然已经离开北大,但两位先生对我的影响是我用之不尽的精神食粮。先生们的风范,时刻提醒着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应该坚守什么,应该舍弃什么。